咕唔咕

先把短篇放这儿

帕多瓦大学来信

  “韦萨礼御医,您的信。”

  韦萨礼常收到来自欧罗巴各地的信件,但这封信却很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那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装着一本书的包裹——它太厚了。

  写信的人名叫法洛皮奥,而在韦萨礼的目光落到寄出地址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帕多瓦大学。那个他所不愿再提起,却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帕多瓦大学是天工在欧罗巴的总部。当年22岁风华正茂的韦萨礼,就是在这里获得了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在这里被邀请进入天工藏书阁,阅读了莱昂纳多的著作,还有写下那本震惊医学界的《人体构造》……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辉煌的七年。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树大招风,韦萨礼的优秀为他带来的是无尽的嫉妒和排挤,与曾经尊敬的老师反目,诋毁如影随形。他一气之下辞了教授的职位离开帕多瓦,发誓再也不回去。

  在马德里的生活很好,富裕悠闲,有妻子和女儿陪伴,除了有时还是会感到无来由的寂寞。国王不懂什么解剖学,只知道韦萨礼是有名的医生,那自然适合当自己的御医。可人心中的愚昧是根深蒂固的,国王总是不听一切解释,固执地首选偏方和放血疗法,实在治不了才请他来,他给治好了又去感谢偏方和上帝;听说他渎神,便请宗教裁判所来调查他——还好最后这场危机被他以一场交易所化解了,宗教裁判所宣布韦萨礼并不存在渎神行为,国王也就安下了心。

  如果说这场有惊无险还让韦萨礼庆幸,那在巴黎大学期间的同学兼密友塞尔维特的死则给他造成巨大打击。与当年的安娜一样,塞尔维特因散布“异端学说”罪被绑在鲜花广场的火刑柱上,与他的所有著作一起被付之一炬。但这次,可再也没有徐念来给他一枪,让他快些解脱了。韦萨礼有时想,也许自己一时冲动的辞职离开其实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如果他没有离开帕多瓦大学,没有来到马德里,没有投奔宗教裁判所,会不会最终也走向和他们同样的路?

  他拆开信封,信是用好看的花体拉丁文写成,开头就是一句“致神圣的韦萨礼”,看到这个形容,韦萨礼不禁眉毛挑了一下,当年,“神圣的”一词,是他在《人体构造》一书中用来称呼他的批判对象盖伦的。

  法洛皮奥自称是帕多瓦大学现任解剖学教授、韦萨礼的学生——虽然韦萨礼从未见过这个人。接着读下去,果不其然,就像当年他对盖伦那样,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学生首先不吝溢美之词地赞扬了韦萨礼《人体构造》一书,接下来则开始指出“神圣的韦萨礼”书中的某些不准确观察:对神经的描述模糊不清,错误地把视神经当做第一对,而把第三对当做第五对,第五对当做第七对。法洛皮奥炫耀似的把自己所发现的三叉神经、位听神经和舌咽神经画了出来,就画在从《人体构造》中剪下来的一幅头部解剖插图上。

  韦萨礼嘴角漾起笑意,在帕多瓦大学任教期间,他曾教学生把旧书插图中的人体器官一件件剪下来贴在新书的插图上,这样不仅可以营造出立体效果,也是合理利用旧书的一种方式。这个法洛皮奥,在习惯上确实很像他的学生。

  法洛皮奥的新发现不止这些,另外两幅附带的图画特别指出了输卵管和位于耳内的半规管,同时,他还在信中命名了阴道、胎盘、阴蒂、颚及耳蜗这几个结构。

  这封信足足有260页,虽然信中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对他的批评,可韦萨礼读了却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充斥着内心。在法洛皮奥的身上,韦萨礼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那个曾经敢于质疑、无所畏惧地去追求真理的自己。

  一个时代的真理,总会被另一个时代的真理所推翻,曾经是韦萨礼对盖伦,现在轮到了法洛皮奥对韦萨礼,十八年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他竟已成了被批判的一方。

  但是追求真理的态度,却永远不会过时,现在它已被后辈所继承,在他和古拜里亲手开启的唯有真实方能存在的世界中,散发出蓬勃生机。

  法洛皮奥在信的结尾写到,期望能见到韦萨礼一面,与他当面探讨。

  读完这封信,韦萨礼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坐下来,认真地写了一封回信,在信的结尾,他郑重地写下“期待与你相见的那一天”。

  十八年了,他其实也在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拾学术研究啊。

  韦萨礼向时任小佛郎机国王菲利普二世提出了辞职。只要他辞去御医的职位,就可以回到意大利,与法洛皮奥尽情畅谈解剖学了。

  然而,国王却并未准许韦萨礼的辞职申请,甚至给他封爵,企图用恩情留住他。菲利普二世认为,不论是对于国王的健康抑或是宗教裁判所的势力来说,他都太有用了,小佛郎机不能失去韦萨礼。

  归途又变得遥遥无期。

  韦萨礼不会因此而放弃,他很快就想出一个离开小佛郎机的计划:假装生一场大病,“痊愈”后借口感谢上帝去耶路撒冷朝圣,笃信宗教的国王不会拒绝这一请求。从耶路撒冷回程时,直接改道前去帕多瓦,甚至,他可以找一处荒凉岛屿假死脱身,这样就绝无后顾之忧了。

  帕多瓦,还有后辈们,等着我。他想。

  不知现在那里是何等光景了,他的《人体构造》应该也被选入天工藏书阁了吧?法洛皮奥的这封信很有价值,应该出一本书,说不定也能进入藏书之列……

  公元1562年某一日,韦萨礼正装病躲在家中。

  有人送来了另一封来自帕多瓦大学的信。

  信很薄,只有两页。一页是威尼斯议员请求他回去担任帕多瓦大学外科主任的邀请,还有一页,是法洛皮奥的讣告,他死于肺病。

  信笺从韦萨礼手中飘然落地。

  这天,闲置多年的七弦琴,又响起了莱昂纳多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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